颱風來過一次,第二次逼近寰州時,補課結束了。距離正式開學的六天空擋里,前三天驕陽似火,第四五天暴雨傾城,第六天,太陽重新探出臉,燦爛清新,似開啟了另一個夏日。眼看著不會再下雨了,喬青羽從久坐多日的狹小書桌前站起,拿上鑰匙出了門。
這次她要去的,真的是書城。
她先繞去店裡向喬陸生彙報行蹤。午後兩點半正是店裡最清閑的時候,她的出現讓靠在收銀台內的喬歡驚訝又欣喜。「青青!」她一下子迎了出來,「你怎麼來啦!」
喬青羽說自己要去書城買輔導書,特意過來跟喬陸生說一聲。
「你爸剛走,買菜去了,說是牛肉不夠,」喬歡拉著喬青羽隨意挑了張餐桌坐下,「你要去就去吧,我待會兒跟你爸說一下。」
喬歡自己找了房子後,這大半年喬青羽雖然也能每天見到她,但只限於客套簡短的寒暄。眼下,店裡沒別人,喬歡嘴上說讓她走拉著她的手卻沒放,喬青羽便乾脆也坐了下來。
「喬歡姐,你瘦了,好看。」
喬歡哈哈大笑:「你爸媽沒跟你說吧,我談了個朋友。」
「哦?」
「也在朝陽新村住著,比我大兩歲,順雲人,老鄉,」喬歡羞澀笑道,眼裡亮晶晶的,「水電工,樣貌不怎麼樣,人老實的。」
她發自內心的喜悅感染了喬青羽。
「那就好,」喬青羽忍不住笑了,和喬歡一樣滿足,「真好。」
「喏,來店裡吃了幾次,就認識了,」喬歡樂呵呵地笑著,「三月份談起來,也快半年了。我們打算結婚的,前兩天我剛搬了家,住他那去了。」
「挺好。」
「他本來說十一結婚的,我說那不行,」喬歡搖頭,「我說你們家現在困難,店裡找到合適的放心的幫手不容易,我得先幫你們,等你媽回來了,再談結婚的事。」
喬青羽心裡生出虧欠:「那會不會耽誤你……」
「不會不會,」喬歡朝她眨眼,「你媽也是這樣說的,談久一點,結婚晚一點不要緊,不能錯,人品要用時間考察的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媽還說有些事情一定要結婚前商量好,特別是生孩子,是不是一定要生兒子啊,要生幾個孩子啊,」喬歡繼續笑道,「說生孩子的事一定要跟他爸媽談,他答應了沒用。你媽說當初她就是太天真了,以為你爸鐵飯碗肯定不敢違反計劃生育,誰知道你爺爺奶奶這麼死板,非要孫子……我覺得你媽說得很對,她過來人,有經驗。」
「嗯。」
「哈,現在跟你說這些太早,你還小呢,」喬歡笑著,「而且你樣貌好,成績好,到時候隨便挑啊,不像我,有一個談得來的,就算走運了……你買書快去吧,去晚了,回來坐公交車很擠的。」
喬青羽確實沒考慮過那麼遙遠的事。不過,她還不捨得走。
「喬歡姐,」她說,「跟我講講我姐姐吧。」
「你姐姐?」喬歡有些吃驚,隨即笑了,「你姐姐,你個當妹妹的,肯定比我熟悉啊。」
「就是,」喬青羽微笑著,伸手扶了扶額,「就是想跟人聊聊她……」
「嗯,想她了啊,」喬歡充滿理解地點點頭,「哎!肯定想啊!那麼漂亮的人,畫里走出來一樣。她以前在村裡那幾年,村裡熱鬧啊,邊上村子的男孩子都喜歡跑來玩……那她懂事的,不亂來的,膽子么跟兔子一樣小,出門就跟著勁睿,我不是說過么,勁睿帶小白出來,小白裙子鞋子從來不臟。」
她突然停住了,抱歉地看著喬青羽:「啊,我這嘴巴,又提……主要我以前跟你姐不熟,村子裡看到她基本就是和勁睿一起嘛,我對勁睿還熟一點……不說不說啦。」
「你和姐姐讀一個初中的吧,」喬青羽問,「姐姐以前在學校里開心嗎?」
「我比她高兩屆,她初一我都初三了,」喬歡邊說邊回憶,「跟她不熟啊……開不開心我不清楚,反正她挺出名的,別的學校的男孩子都跑來看她……」
「有沒有發生過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呢?」
「那,想不起來咯,」喬歡努力回憶著,「好像胃不太好,老是肚子痛,體育課不太上的。哦對了,我也是聽說,以前你姐不是初二轉到順雲的嘛,聽說她讀初二的時候,來了個男的實習老師,兩個人好像……」
她小心翼翼地看著喬青羽:「好像鬧了點不開心。實習老師嘛,待不了幾天,後來你姐就轉學了。」
「男老師很溫柔嗎?」
「聽說人好的。」喬歡肯定。
年長男性。雖然喬歡含糊其辭,但喬青羽沒有繼續詢問的慾望。
「喬歡姐,你覺得,」她猶豫著,「我做的事,是不是太過分了?」
「哎這怎麼說呢,」喬歡為難地擺擺頭,「你們姐妹情深嘛。你年紀小,你鬧,最在理了。」
「姐姐會怪我嗎,把勁睿哥害得這麼慘?」
「勁睿可惜是可惜,」喬歡仰頭嘆了口氣,「不過啊,反正人好好的,工作什麼再找一個就行了。這都是命,就是勁睿的命吧。還是你姐可惜,年紀輕輕就走了。」
見喬青羽緊繃著嘴不吭聲,她舉起手掌摸了摸喬青羽的後腦勺,笑著勸慰道:「日子朝前過,之前的事啊,都別想了。你高三了,讀書最要緊,快買輔導書去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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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書城出來是下午四點,喬青羽在艷陽下走去路口等公交,拎著一袋子輔導書,手心很快滲出了汗。等著過街時,一輛深紅敞篷跑車突然靠近人行道,發動機低沉的聲浪嚇得喬青羽連連後退了好幾步。車子拐過彎就加速消失了,可喬青羽還是看得一清二楚——副駕駛座上別著臉看向對面的,頭髮在陽光下被風吹得凌亂不羈的,是明盛。
其實在書架間徘徊挑書的時候,她就看到了他。身穿白色T恤,從圓柱後面突然閃現出來,令喬青羽心驚肉跳,差點喊出聲。他彷彿沒看見她,自顧自半蹲下找書,擋住了出口,喬青羽只好踮起腳一聲不吭地經過他背後。
後來結賬時她又看見他了,和另一個比他稍矮的,看起來年長几歲的男生一起,排在另一個隊伍里,在她的右後方。她聽到他倆的對話,聲音很輕,時而中文時而英文,交流的基本是美國大學的事。聽起來男生像是他的表哥,陪他來書城買書。他們的隊伍比自己這邊稍快,結賬時兩邊同時把書放上了檯面。男生面向明盛,把手臂搭在兩人之間的檯面上,往後退了一小步,不小心碰到了喬青羽的肩膀。
「哦,不好意思。」
男生回過頭看喬青羽,明盛不動聲色,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喬青羽倉促地搖搖頭,連說兩句沒關係。結賬繼續進行,很快結束,走出書城時,喬青羽感覺自己表現地很心虛,繼而對自己產生不滿。
她本以為自己已經打理妥帖了,可突然見到他,痒痒的感覺又從她心裡冒出了頭。兩個月未見,她感覺他明顯不一樣了。身高更穩健了些,冷淡疏離難以接近,孩子般的驕縱感卻全無——是清傲的少年。
高不可攀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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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裡,喬青羽把整理好的試卷和書本一樣樣塞進書包,為次日高三正式開學做好了準備。李芳好不在家的這些日子,她行為自覺得像機器,作息精準得像鍾。放進最後一本全新的淺綠軟皮本時,她遲疑了一下,而後攤開本子,在空白的扉頁上一筆一划寫下「乘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滄海」兩行字。
寫的時候她筆下停了停,想起曾經喬白羽十二歲時寫的那副字,心裡頓悟——當時,喬白羽的那句話,就是送給即將高考的喬勁睿的。
哎。
這本用來當錯題集。喬青羽想著,把淺綠色本子塞進書包。
明盛說得對,自己確實是個無趣的人。每天教室、飯堂、家三點一線,沉默孤僻,看太多過於宏大深刻的世界名著,腦子裡塞滿了沉重的思緒。這就是她,喬青羽,一個無趣的少女,不輕盈,不自在,不美麗。
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,是喬陸生從店裡回來了。
這陣子他每天都比平時晚回來個把小時。李芳好不在,他要做的事情多了,回家不再看電視,通常進門後直接洗個澡就進房睡覺。今天,破天荒的,他一回來沒去洗澡,而是敲響了喬青羽的三合板門。
「青青睡了啊?」
「沒有,」喬青羽起身拉開門栓,「爸。」
「嗯,坐坐,」喬陸生踏進屋內,順道往床角一坐,「明天就開學了啊,正式高三了。」
「嗯。」
「讀書吃不吃力?」
「不吃力。」
喬陸生微微歪著脖子看她,疲憊耷拉下的眼中滿是慈愛。
「開學了也要晚自習的啊?」
「也是自願的,」喬青羽答,「不過,學校學習氛圍好,我就上完晚自習再回家吧。」
「還是回家自習吧,爸媽給你買空調,夏天不熱冬天不冷,」喬陸生邊說邊伸展一直僂著的腰背,打了個大大的哈欠,「接下來天黑地早了,早點回來好。」
「好。」
父女倆沒再說話,喬陸生閉上疲乏的眼,方才打哈欠擠出的淚填滿了眼角的溝壑,晶晶亮。
「爸。」
喬陸生睜開眼。
「你吃不吃力?」
「不吃力,」他搖頭,同時站起身,「風風浪浪都過來了,接下來就供你讀大學,沒別的想法,不吃力……早些睡吧。」
他離開帶上了門。窗下的電扇嗡嗡作響,夏蟬以聲嘶力竭挽留盛夏的炎熱,一如以往的每一年。喬青羽靜靜坐了會兒,沒上床,而是打開了電腦。
我也愛你。
居中,放大,然後回車,再回車。標題的四個字是純金,敲下一行行字彷彿只是在編織籃子,只為了接住它們不斷淌下的細末。驅動她的,是心裡的赤忱。夜深人靜之時,喬青羽停下敲擊鍵盤的手,關電腦,定鬧鐘,上床,沉沉睡去。
次日她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,先把昨晚一氣呵成的文章通讀修改,再認真抄在了潔白的信紙上。第三天,她回家後剪下了《萌芽》上的新概念報名表,填上學校姓名等信息,任由照片電話那兩欄是空白,和抄好的文章一起疊好,塞進了信封。第四天,高三摸底考結束後,她給信封貼上郵票,寫下上海巨鹿路的地址,把信封塞進了郵筒。
九月了,太陽仍舊焦灼,鑠石流金。
喬青羽走路上仍不撐傘。她不知道陽光有沒有把自己晒黑一點,她希望有,當作她在這個夏天存在過的印記。
這炎熱的夏,除了題海,世界空空蕩蕩。